无药可解 上

翻车梨:

wink 原作向无脑恋爱故事


改过时间线 大概有点慢热


全文7w+ 这部分3w6


这版比连载改过一点 大体都一样 就是看着方便点儿


文中棒球绘画所有相关知识都经不起考据 剧情我编的 不要上升额!






01


 


 


正式见到邬童之前尹柯就听说过他了。


 


实际上对中加初中的人来说,想不听说邬童这个人反而比较困难。话要从那一届初一说起,一群几个月之前还是小学生的小屁孩儿聚在一起,把圈子混熟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天南地北地聊八卦。其中这位晚了正常入学时间几天转过来的同学就是他们最大的共同话题之一。原因不能全归于小孩子没见识——转学生嘛,谁还没在小说电视里看见过一两个。但真的看到校门口从早上上学到下午放学排排停着的全黑色酷炫高级车,小朋友们忍不住背后偷偷议论几句也实属正常。


 


据可靠消息称,尚未现身就闹得学校风雨欲来的神秘转学生正是邬氏企业独生子,单字一个童,家里有钱得要命,从小受着万千宠爱长大。这倒还不算太稀奇,毕竟中加学费高,又是市里数一数二的老牌名校,能来这儿上学的不是学霸就是有钱人家。但豪车堵校门这种有排场的事也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何况这么风雨无阻地一连堵了三四天。


 


更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目击者(男)称这位邬大少爷出没时前后围了能有三圈儿膀大腰圆的保镖,气焰甚是嚣张,本人则墨镜金链,衣着行事无不透露出一股子暴发户的庸俗感。当然还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目击者(女)若干,她们的描述就简单明了许多,一个帅,后面跟着好多个啊。


 


邬童就这样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括弧,除了尹柯。


 


其实要让尹柯自己说,他也不是跟别人评论的似地对这些事儿一概毫无兴趣,至少当班上同学在谈论而他正好听得见的时候他是会听一听的,反正刚开学没什么作业,他自己做的课外练习也不算太难,权当调节心情。


 


但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儿。他能从学习上分出来的注意力本来就那么点,再多也不过在百分之十几上下浮动。以至于在流言满天飞的第四天的某个课间,尹柯做题之余忽然意识到班上异常空旷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哦,那位邬童邬大少爷终于正式转进来了,就在同一层楼另一头的另一个班,消息传来几乎所有同学都无心学习,纷纷跑去围观这位名动年段的高富帅去了。


 


尹柯坐在只有寥寥几人的教室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动起了笔。左右他没那么强的好奇心,也抢不过一整层(也许不止)的围观群众,倒不如等其他人回来了再慢慢打听。他同桌平日里最爱传播这类小道消息,性格活泼,一点儿不介意尹柯对他的滔滔不绝稍嫌冷淡的反应,相处起来很是省心。


 


预备铃响起时一群人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三两成群地讨论着,女生大多面带春色笑靥如花,男生则反应平平,还能听到有些“也不过如此”的声音。等上课铃都响了,同桌才从后面飞快地溜进来,带着阵风坐下,正好和物理老师进来的脚步无缝衔接。


 


尹柯用自己的物理笔记盖住了同桌桌上明晃晃的英语书封面,等他喘匀了气,小声问:“怎么样?”


 


“确实挺帅。”同桌竖起拇指,然后指了指自己,“不过没我帅。”


 


尹柯笑了笑:“物理课也敢掐点,不要命了啊。”


 


同桌冲他挤眉弄眼,被老师遥遥瞪了一眼才憋着笑把物理书从抽屉里掏出来。


 


讲台上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板书这节课要教的内容,尹柯把笔记拿回来,低头开始往上记着。


 


关于邬童的话题就到此为止。


 


在学校的时间过得很快,笔记和题目一道道刷过去,转眼就放学了。尹柯照常混在其他和他一样放学立刻回家的学生大部队里,脑内列表循环着今天该背的英语单词和文言文。这会儿他不用过于专心,周围人的话多少能听进来一些。


 


显然关于邬童的话题在别人那儿还远远没有停止,以五个人就有一个在说他的几率出现在单词古文轮番滚动的背景音里。他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无外乎邬童本人还没出现之前就在传的那些,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情报。


 


几个男生从他身边经过。


 


“他家有钱到这种程度还用认真读书吗,跟你打赌,邬童来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妹子谈恋爱!”


 


“啧啧,不知道哪家的大小姐能入邬大少爷的眼啊。”


 


尹柯愣了一下。


 


找个妹子谈恋爱。


 


这个句子和脑中惯有的内容画风太迥异,他有点茫然地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谈恋爱。……恋爱?


 


尹柯当然不是不懂什么叫谈恋爱,但长这么大,这个事儿基本在他考虑范围之外,也实在很少听见周围有人这样若无其事地谈起这个词儿,还是用在别人,或者说身边的同学身上,好像邬童谈恋爱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明明他才转来不到一天,哪怕同班同学或者同桌都不可能有多深的了解。


 


而且他们才初中,确切地说,才初一,谈恋爱真的好吗?


 


甚至是别人都盼着邬童谈的地步?


 


这确实……颇具冲击性,对他来说。


 


尹柯无意干涉,也对别人要干什么没那么大兴趣,但他也就是个正常初中生,现在确实对甫一来就俨然有成为风云人物之势的邬童其人产生了一点好奇。


 


就一点点。


 


毕竟尹柯自己要做的事情够多了,着实不差了解邬童的八卦这一件。


 


这个名字就跟着“谈恋爱”的标签一起,悄悄被藏进了他记忆不被触及的深处。


 


 


 


 


 


***


 


你长这么帅,怎么不谈个恋爱试试?


 


这次失火也是你们棒球队聚餐引起的吧?以后少打点棒球……最好别打了,惹出多少事,还容易受伤。


 


你懂个屁。


 


邬童踩着自行车,在心里狠狠地想。


 


懂个屁。


 


想起刚才在办公室挂断老爸电话时王秘书无奈的神情他又是一阵来气。老爸、王秘书,还有教务处那一群冥顽不灵的老师,全把他当成不让人省心成天胡闹的小孩,没有人怀疑祸是他闯出来的。


 


他是主动承认顶罪了没错,但所有人都对此默认的场面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直冒寒气。


 


可笑,老爸连自己家里那点烂摊子事都处理不了,有什么资格让他去谈恋爱?


 


他一拐弯抄了回家的小路,半是泄愤地把脚蹬踩得飞快,耳边都灌满了风声心头怒火噼啪才不那么吵一点。


 


连人带车忽然腾空的那半秒正在气头上的邬童甚至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防护姿势都来不及做就结结实实摔在了水泥地上。自行车脚踏在脚踝上狠狠擦了一下,他吃痛的咒骂声比车子稀里哗啦砸在地上的音量可以说不相上下。


 


所幸没摔到脑袋,短暂的眩晕过去后他往边上看了看,这一小片路大概是没修好,和前后路面高度都有落差,还参差不平的散落着碎石子,自个儿手就正好撑在其中一个上面,膈应得慌。


 


邬童耳朵嗡嗡响,忍着全身不大不小但足够烦人的疼慢慢站起来,心里刷过去一万句脏话,在裤子上拍掉一手的沙砾,再弯下身把车扶起来。粗略一眼扫下来又是无数需要消音的弹幕飘过,就这么一绊一摔,脚蹬子整个歪了,他拿鞋尖踢了踢,链子根本转不动。


 


“靠!”邬童愤怒地把车又摔到地上,这回的动静比刚才还大。


 


“吵什么吵?出人命啊?”


 


头顶传来一个尖利的中年女性的声音,大概是这番折腾惊动了某个大妈的午睡。


 


邬童抬起头用十二万分的凶狠瞪过去,那大妈丝毫不怯,剜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臭小鬼”,砰地一声把窗户关得震天响。


 


邬童和窗台上的绿植隔空眼神相杀了半天,又低头去看以他的标准已经形同报废的车。平日里威风凛凛给他挣了不少面子的亮蓝色车架这会儿灰扑扑的,车轮不再空转了,就安安静静躺在那儿。邬童看着看着,那股无处发泄的火气也沉了下去,最后只能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又弯下腰去把车扶起来。


 


他扶着车走了几步,刚生出来的几分耐心几秒内就被链条嘎吱嘎吱的响声消磨殆尽。邬童拧着眉把车往路边的栏杆上一靠,前后望了望,确定四周无人才开始往前慢慢迈开步子。


 


自行车是老爸在他某个生日时送的,丢了也无所谓。


 


他摸了摸口袋,书包忘学校了,全身上下除了被一怒之下关机的手机只剩两个硬币。邬童强忍住又想叹气的冲动,生气过了头,现在他只觉得特别累,只想立刻回家洗澡睡觉。


 


坐公交回去吧,路上还能睡会儿。


 


幸好他还记得该搭哪辆车,老妈以前就喜欢带他坐公交……啧。


 


邬童拧着眉毛,重又迈开不知何时停下的脚步。他不喜欢让老爸派来的人接送,所以从学校到家里这片儿摸得挺熟,这条小路尽头拐出去的三岔路口就有个公交站,不远,应该不至于让脚腕上细密的刺痛拖成太大的问题。


 


 


 


终于上了车在后面座位坐下时邬童猛地吐了口气,忽然涌上来的疲倦一下把他闷头裹住了。


 


无论他是出于什么想法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重要的只有结果。


 


……被记了大过。


 


他斜过身子把头靠到窗户上,车子行驶时微微的震动搅得人头晕,但他宁可被这么颠着也懒得再多动一下。


 


大概……不,是肯定在中加待不下去了。


 


窗外全是从小到大看惯了的街景,邬童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满是迷茫,还有累和困,但是睡不着。


 


他想起他的队友,他们怯懦的沉默。那些老师的指责,他们只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牺牲品。和电话那头老爸那种他最讨厌的、好像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最后忍无可忍地冲出学校,现在想来,在那些人眼里或许就像落荒而逃。


 


……


 


邬童动了动眼睛,看向车上的其他乘客,希望找到点新鲜东西观察,而不是在这儿没有出路地瞎想。


 


运动员的出色视野让他几乎一眼就掌握了车内的情况。他住市区最边上,这路车现在坐的人不多,一对儿年轻女孩,两位阿姨,一个大叔,三三两两放学回家的学生。还有尹柯。


 


……尹柯。


 


尹柯?!


 


邬童一下坐直了,震惊地瞪大眼睛。突然出现的尹柯无知无觉般坐在最前边的位置,侧脸对着他,腰背笔直,头上戴着个白色耳机,一如既往散发着一点不合群的气质。他低头正看着手里一个小本子,估计是单词本什么的。


 


他身上的校服邬童认得,是长郡高中的。那边儿的车站就在他上车的后一站,怪不得没看见他上来。


 


他瞪着尹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了半晌。如果从初三那年尹柯退出棒球队他们正式决裂开始算起,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和这人见过了。在学校里擦肩而过不算,他都当压根儿没看见这个人。


 


其他队员都以为尹柯的退出会给球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只有邬童不。事实也证明了确实如此,尽管经历了一段艰难的过程,中加初中银鹰队最终还是重登王座,得到所有它该享有的鲜花和荣誉。


 


不存在离不开谁的队伍。当然,也不存在离不开谁的人。从小独惯了的邬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中考之后久违地再见到尹柯,他发现那些本以为遗忘了的不解和愤怒居然丝毫没有被时间尘封褪色,瞬间把今天积累下来的疲倦都挤到了脑后。


 


但一个人气了一阵子甚至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上去揍他一顿解解气之后,邬童被车晃着,还是一点点放松了身上绷着的力气。


 


今天起银鹰队不再是他的球队了。或许这听起来是个不怎么样的借口,但他已经足够狼狈,没有心力为不属于他的球队与撕破脸的旧日好友再打上一架。


 


打了尹柯又能怎么样?反正他心里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邬童慢慢靠回了车窗,这会儿是真的心累到想睡觉了。


 


闭上眼之前他又忍不住往前面看了最后一眼。


 


尹柯的姿势都没变过,像一座会眨眼睛和翻书的精巧塑像。他的包换了,双肩变成单肩,带子耷拉在小臂处,拉链半开着,有一只手在里面小心地翻找……


 


??


 


邬童稍微挪一下视线,确认尹柯的一只手还拿着书,另一只轻轻按着书页,十指细长,光从外表决不能想象其中蕴藏着多惊人的计算和力量。……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发挥的可能了。


 


这傻子学霸,包被人扒了都不知道。


 


“尹柯!”


 


反应过来之前邬童已经喊出了声,同时跳下位置,几大步迈到前头,若无其事地把立刻心虚地缩回了手的大叔挤到一边,在尹柯放包的那一侧一屁股坐下了。


 


尹柯的表情有一秒猝不及防的惊讶。他摘下耳机,先扫了一眼邬童亲昵地搭住他肩膀的手臂,然后慢慢开口:“邬童?”


 


尹柯把书放下了,抿着嘴看他,显然在等邬童把话头续下去。大半年没好好说过话,现在这人倒是意料之外地配合。


 


再经过一个圆盘就到下个车站了,话也说了肩膀也搭了,硬着头皮也得演下去。


 


邬童着急又尴尬,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快说点什么”“快说话”在疯狂刷屏。


 


他张口,压根不知道脱口而出了什么:“你……你也在长郡读书?”


 


“是啊。”尹柯的语调永远淡淡的,不紧不慢,他想起以前的队员总说这声音有镇定人心的奇效,“我‘也’?”


 


“呃……”邬童卡了半晌,“我、我也是。”


 


尹柯没出声,视线一垂望向他身上酒红的中加制服,又移向他身后。车正好停了,被邬童坐走了位置的男人慌不择路地从前门冲下了车。


 


尹柯不动声色地往边上动了一下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邬童也连忙收回手。


 


尹柯朝他微微点头:“谢谢。”


 


“啊?”邬童没想到他开口就是道谢,不自然地拔高了音量,然后在两个妹子谴责的目光下又放低了声音,本来凶恶的质问顿时气势全无,“谢什么?”


 


尹柯望了望前门,没有回答他。邬童话出了口就自知是多此一问,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眼神四处乱飘。


 


“那个……”他声音不比蚊子响,“不客气。”


 


余光里尹柯似乎是笑了笑。他把书放进包里,拉上了拉链,然后抬起头看向邬童。尹柯习惯在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平日里让人舒服的好教养此刻却让总算冷静了一些的邬童又有点紧张起来。


 


尹柯的目光很平静,却比居高临下的审视更让人心虚。邬童自觉问心无愧,却不似以往能理直气壮地对视回去。尹柯太聪明,也太了解他了,他怕那双颜色淡薄的眼睛只消一眼就能看穿他所有心思和秘密。怕和尹柯对视会让他发现也许那些指责失望的眼神并非像他所以为的那样,对自己毫无影响。


 


但邬童仍选择了与他对视,看着尹柯时那种不舒服的感受全被简单粗暴地归类为余怒未消的副作用。


 


他不会躲避别人的视线,无论早些时候在学校办公室里,还是现在在尹柯面前。不管心里有没有受伤,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不可能主动表露出来让任何人知道。


 


何况,他在心里想,我干嘛要怕尹柯,要怕也该是他怕我。


 


“邬童……”尹柯看着他,皱起眉。


 


邬童暗自演习着我不会原谅你的一万种不同说法。


 


“你怎么了?”


 


邬童愣住了,也跟着皱起了眉。这人就这么对自己背叛过的前好友兼前队友兼赶走小偷的恩人说话的?


 


尹柯抬起手,在半空顿了顿又放下了,说:“你脸上有红印子,还有好多擦伤。这儿,这儿,这儿。”他一连在自己脸上指了好几个地方。


 


……哦,原来是说这个。


 


邬童瞪着尹柯,心里一下涌上来挺复杂的情绪,丢脸无语还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失落,他想也想不清,干脆一股脑撇到一边。


 


“吹吹风就好了。”他一挥手,表示光辉往事不要再提。


 


尹柯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擦一下吧,都渗血了。”


 


邬童想了想还是接过,胡乱往脸上刺疼的地方一抹,把纸折了一下又一按,就算是完事儿了。


 


尹柯在边上看着又皱起眉,低头在包里翻了几下,给他递过来一片创可贴。


 


邬童瞪着创可贴和捏着创可贴的尹柯的手指。


 


这人是哆啦A梦吗。


 


哆啦柯梦很快打破了他对于四次元书包的幻想:“只剩这一个了,不好意思。”


 


邬童不知道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但考虑到尹柯至少是出于好意,他忍住开口挖苦的冲动没说话,接过了创可贴。


 


嚯,还是Hello Kitty图案。


 


邬童看了一眼面不改色一脸坦然的尹柯,心想这人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就是故意恶心他。


 


他也懒得计较,利落地拆了包装纸,撕开纱布,把粉红色小猫往脸上一拍——尹柯的脸。


 


出奇制胜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可能有点太好了。


 


邬童看着尹柯几乎是瞬间跳起来接着窜出去能有好几米直接到了车门边,而他手还悬在半空,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可以,反应速度好像一点都没退步。


 


饶是平时再淡定,在全车人异样的目光下尹柯那张白净的脸还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红了,透红的耳朵和脸颊上粉嫩的创可贴,岂是一个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了得。


 


邬童有点想笑,看他红着脸抿着嘴慢慢蹭回来。难得,还有他整尹柯的一天。


 


大概是今天唯一的亮点了。


 


尹柯蹭了半天,在他旁边又坐下了:“……不好意思。”


 


邬童还是不知道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但尹柯侧脸上戴着蝴蝶结的白猫小姑娘阻止了他的一切吐槽。他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沉默一直持续到尹柯站起身,回头对他说了一句:“我到站了。”


 


邬童哼了一声算表示知道了。


 


“Goodbye Kitty。”他捂着半边脸很酷地说,低沉着声音假装严肃。之前没注意过,这么一看Hello Kitty还真挺可爱的,怪不得那么多小女孩儿喜欢。


 


尹柯耳朵还烧着,揪着书包带子欲言又止了一瞬间,最后只是说:“再见。”


 


邬童保持着深沉表情,直到尹柯在余光里下了车,车门关上了,才吐了口气,一个人闷声笑了起来。那股好笑劲儿持续了能有好几分钟才彻底下去。


 


邬童慢慢闭上眼睛。


 


拍张照片就好了。他想。


 


随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那可是尹柯,他决心势不两立的冷血木头人,要他的照片干嘛。


 


离终点不剩几站了,车上安静得很。周身以脚腕处为首的刮擦伤这会儿忽然喧嚣起来,针尖般刺得人不得安宁。


 


他在心里回放刚才短暂的对话。不知道是看出了他不会开口还是单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从头到尾尹柯都没有多问。


 


车上开始播放到站的提示。


 


——你也在长郡读书?


 


邬童睁开眼睛。


 


——我也是。


 


 


 


 


 


02


 


 


“你也是棒球队的?”


 


尹柯怔了怔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好像从水底猛地浮上水面,走神的透明屏障因为这语气不太友善的一句话忽然消失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声音和颜色顿时鲜亮生动起来,一下将他团团包围。尹柯在原地又恍惚了一会儿,直到那把嗓音失去耐心地“哎”了一声。


 


“说你呢。”


 


他向那方向转过头。


 


高个儿少年离他几步远站着,正眯着眼睛看过来。下午的阳光斜斜洒落,让他的睫毛和短短的刘海在脸上投下错落的阴影,看得尹柯心里莫名动了一下。窗户外传来放学后有人回家的交谈声,更显得走廊里安静。微风经过,把路旁新栽的两排法国梧桐宽而薄的绿叶吹得飒飒作响。


 


“说话啊。”那人又催,尹柯很确定从被搭话到现在时间不超过十秒,绝没让人多等,不知道这人在催什么。


 


尹柯盯着他又瞧了瞧,说:“……墨镜。”


 


“啊?”少年一愣。


 


“还有金链子。”尹柯说,“你怎么没有?”


 


这些不是大少爷的标配吗。


 


至于谈恋爱的妹子……算了。


 


“啊??”


 


大少爷显然因为他没头没尾的发言有些不爽,眉毛一拧,气势挺吓人。话说出口尹柯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从小到大他家教一直很严,待人向来温和有礼以他人感受为优先,从来不会和陌生人这么说话。


 


虽说眼前这位,其实只能算半个陌生人。


 


他知道邬童长什么样,有时在体育课上远远见过,有时路过操场听见别人喊他的名字,也许还有几次擦肩而过。总有人会在旁边以千篇一律的开头说,快看,是邬童哎。


 


接下来的话就天差地别。有时候是靠,看他那拽样,有时候是好帅好酷炫好想要这样的男朋友。


 


他当然也不是没有耳闻邬童的性格是什么样,欠揍摆谱,高冷校草,装X惯犯,梦中情人。流言像石子落进浅浅一瓶水,把邬童这个不透明的玻璃瓶挤出盛满的假象,许多人或远或近围着他,都想从中舀一口好去显摆。


 


尹柯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听。那一点点好奇还在他心里,不多不少,很顽强地一直存在着。


 


但那些堆砌夸张的形容和传闻都比不上刚刚那下正面接触来得强烈,邬童本人走过来,满不在乎一脚踩碎了多少人口耳相传的玻璃瓶,还在那儿毫无自觉地歪着头说,啊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微弱的好奇心没了束缚,一下气球般膨胀起来,和思考人生被打扰的不愉快一块儿在他脑内冰火两重天。那不愉快里还掺杂着莫名其妙被邬童那种嚣张的说话方式激起的对抗心。


 


他可以找理由,他对邬童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本来心情就不算太好,再加上两人不同班,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用顾忌人际关系,一时口无遮拦了点也是情有可原……吧。大概。


 


尹柯在心里叹气,说错一句话而已,邬童都未必听懂了,他自己给自己找补有什么用。


 


但挽回还是要试图一下的,他不想给人留下没礼貌的第一印象。


 


“不好意思,”尹柯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淡定说,“我挡到你路了吗?”


 


邬童没说话,往边上看了一眼。走廊宽敞非常,两三个邬童并排行走都绰绰有余。


 


邬童说:“你站在门口我进不去。”


 


尹柯恍然大悟。没记错的话他之前是打算去画室的,就是不知怎么在门口发起了呆。抬头看了一眼,门上面写着……反正不是画室。


 


……走错门了啊。


 


“……不好意思。”尹柯往旁边让了一步。


 


邬童还是皱着眉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不进来吗?”


 


尹柯想起他的第一声搭话,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棒球校队的活动室。邬童打棒球是个挺有名的事儿,一旦棒球队有个风吹草动班里女生就兴奋得很,一场比赛能议论上好长时间。看这架势,邬童是把他误认为棒球队的人了。


 


他出口冒犯在先,邬童不管是宽容还是太容易被转移注意力都让他把话题带过去了,这会儿心虚之下,再开口否认就有些犹豫。


 


“我……我就在这儿看看。”


 


“哦。”邬童打开门进去了。


 


糊弄过去了?


 


尹柯看着邬童消失在门里边,不知道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惊讶。和妈相处多了,他甚至都不太习惯在试图掩饰什么事时别人不追问自己。


 


正感慨着,那扇门又打开了。邬童站在半开的门边,校服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下来,只剩白衬衫和解到一半的领带,还是那种仿佛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的不耐烦语气:“快点进来啊,不是要看吗。”


 


他也不等尹柯回复,说完就没了身影,应该是继续换衣服去了。


 


尹柯愣愣地看着半开的门。走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空旷的通道显得格外长,只有眼前的门开着,好像在向他招手说,小朋友听话~快进来~快进来~


 


他晃晃头甩开这些胡思乱想,挣扎了一秒还是走了进去,反手把门带上了。没反锁,再有人随时可以进来。


 


反正本来也是想去画室打发时间晚点儿再回家,来棒球队看两眼就是方式不同,达到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尹柯一边环顾屋内一边对自己说。


 


屋子里挺干净的,不像他想像里那样乱七八糟还充满了汗味儿。那厢邬童已经麻利地换好了校队的队服,正在那儿调整棒球帽的角度。尹柯四处打量着,下意识就想去抓书包带子,在身侧抓了个空才意识到今天出教室没带包——现在不比刚开学,教科书笔记练习册,大本小本重得要死,画室和教室离得不远,水彩画笔都放在那,不带包反而轻松。


 


他只好垂下手,转而抿住了嘴唇。


 


邬童终于打理好了他的帽子,转过身来看见尹柯还杵在门口又是一个皱眉:“你站那干嘛?”


 


尹柯被他衣服右边腰侧上绣的数字吸引了注意力,还未说话,邬童又说:“想报名棒球队的吗?怎么现在才来参观啊?以前打过吗?没基础也行,队里包教包会。不是,没见过反射弧像你这么长的,中加银鹰队全市有名,现在队里还有我坐镇,这都一学期了你才想起来有兴趣啊?奇葩。不过你也别担心啊,我们下个开学季还会招人,不出意外就在喷泉广场宣传,挺显眼的,一进门就能看到,你到时候在那报名就行了。“


 


邬童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照例不等人回话,转回身在柜子里找着什么。


 


“我不报名。”尹柯对他的背影说。


 


“什么?”邬童没回头。


 


尹柯沉默半晌,说:“我不会打棒球。”


 


邬童没说话,摸了个东西在手里掂了掂,突然转身把东西朝他猛地一扔。尹柯把屋子看了个大致之后就一直看邬童在那翻翻找找,这下子还不算太措手不及,好歹安全接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是个看起来有点用旧了的棒球。


 


抬头,邬童走近了几步,正冲他挑衅地微笑:“是吗?”


 


穿着球服时他的气场一下就不一样起来,语气里的傲气有了落点,才听得出来那是属于强者的自信,而非毫无缘由的咄咄逼人。


 


“是啊。”尹柯实话实说,“你别这么乱扔,我没接住怎么办。”


 


他说着,把颇有些分量的球抛了回去。邬童稳稳地接住,就这个简单的来回能明显看出银鹰队的种子投手名不虚传,抬手接球的动作洗练又干脆,有种说不出的帅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邬童说。他看了尹柯一眼,“你瞪我干嘛,一个人接不接得住我的球,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谢谢。”尹柯说,“不过我不会报名棒球队的。”


 


“哎,别害怕嘛,也不是队里所有人都像我水平这么高的。”邬童说着,走回去又找了根球棒出来在手里掂了两下。


 


“……”尹柯决定暂时不和他争辩,“那队里其他人呢?这儿好像除了我俩没别人了吧。”


 


“还没来。”邬童换了根球棒说道,“我们初一事情少放得早,我一般能比他们早来个二十分钟。”


 


传说邬童是棒球队初一队员里唯一的非替补什么的。这种积极态度应该也是他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吧。


 


尹柯还在思考下一个该说什么话题时,邬童似乎是挑选好了装备,拎着球棒走过来朝他一挥手:“走,带你参观。”


 


尹柯被他眼角眉梢的跃跃欲试和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扑了一脸,不由得愣了一下。


 


止汗剂?


 


这人为什么看着这么兴奋?


 


邬童没等他,转头就走了。


 


尹柯对着半开的门看了半天,一咬牙。


 


……参观就参观。


 


他也跟着走出了活动室,几步追上邬童的背影。


 


 


 


得知尹柯连棒球规则都不懂,邬童表达了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之余,把那些术语和规定跟他叨叨了一路。虽然没有太大兴趣,他还是习惯性地把大量的新知识都听进去并且记了下来。


 


邬童新奇地看着他:“可以啊你,听了几句就说得有模有样的。报名棒球队吧真的,不要辜负了我的眼光。”


 


“不行。”尹柯心情又开始烦躁地骚动。他用上最诚恳的语气,希望这次邬童能正确理解自己的意思,“不好意思啊。”


 


邬童看他一眼:“你这人真奇怪,怎么隔三差五就跟人道歉。”


 


尹柯无话可说。


 


邬童又说:“不行那你站我们活动室门口干嘛。”


 


“就……”尹柯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了原来的说法,“看看。”


 


他没那个脸皮把走错地方了这种事儿说出来,特别是跟邬童说。怪别扭的。


 


“那不就是有这个想法嘛。怎么,有什么苦衷吗?”


 


尹柯不确定邬童是真的好奇还是随口一问,但经过方才一番相处,邬童对棒球的热爱和不懂客套怎么写的脑回路倒是表现得十分明显,太随便的借口大概还打发不了这位天才棒球选手。


 


他最后挑了个看起来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妈不让。”


 


这个倒不算说谎。虽然没有谈过能不能打棒球这么确切的话题,但用画板想尹柯都知道妈不可能答应他报名棒球这种耗时费力还有可能受伤的运动。


 


他们走到球场边上站定了,尹柯见邬童半天没反应,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邬童盯着场地,皱了皱眉说:“惨了,就我一个人好像没法给你看什么有意思的练习。”


 


“……”尹柯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邬童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顿了顿转头看着他:“你妈不让?”


 


尹柯点点头,莫名感到一丝窘迫。自己的话从邬童口中转述出来,怎么听着就这么蹩脚呢。


 


“不让你就不做吗?”邬童果不其然再次露出那种“哪来的奇葩”的眼神。尹柯正被踩中痛脚,还来不及在心里总分总式地打好反驳这句话的一二三点草稿,邬童又把目光转向整片场地,像高傲的国王在审视他的领土,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亮得惊人,“喜欢就去做啊,不是很简单吗。”


 


尹柯看着他,有几秒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对了,”帅气逼人的国王邬童说,“忘了问你。”


 


哦,终于想起来了。尹柯想。


 


他们的声音在半空撞到一起。


 


“你好,我叫尹柯。”


 


“为什么我要有墨镜和金链子?”


 


“……”


 


“……”


 


似乎才发现自己跟陌生同学说了一路却没有问人名字的邬童瞬间全无刚才的主角风范,睁大眼睛一脸茫然。


 


“因为你有钱啊,暴发户。”没有姓名的平民对愚蠢的国王说。


 


“我家不是暴发户。”邬童茫然的表情里带上了点莫名其妙,“……尹柯同学。”


 


“……哦。”尹柯不太适应他突然的客气,抿着唇想了想说,“刚刚那句话是不是别人教你说的。……邬童同学。”


 


邬童满脸问号:“我家真不是暴发户。”


 


“不是,前面那句。”


 


“戴墨镜走在学校里不会很怪吗……项链也不方便打球。”


 


那不打球就会戴了吗……尹柯顿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是,喜欢就做那句。”


 


“哦,你早说啊。哎不是,肯定不是别人教的啊。”


 


“真的?”尹柯问。


 


邬童很坚决:“不是别人,是我妈教我的。”


 


“……”这回轮到尹柯因为出乎意料的回答而沉默了。


 


“我妈一直很支持我打棒球。”过了一会儿邬童补充说。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亲人,他一直过分嚣张的神情柔和了一点,甚至露出了一个真正纯粹的微笑。


 


尹柯看着,心里忽然一揪,忍不住转开了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谈起妈是什么样子,但大概……一定不会是邬童现在这样。


 


 


 


 


 


 


 


***


 


梦里老妈的样子还停留在他最记忆深刻的模样,温柔的背影,喊他名字的声音,香草荚浸泡在热牛奶里的香气像棉花糖软软地弥漫在空气里。她听邬童讲学校里那些事情,带着专注又好奇的笑容,好像她才是小孩子,在等探险归来的他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然后梦就醒了。邬童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床,千百次失望过后他知道无谓留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他换好衣服,从偌大的房子一路走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旁人看来没准以为他正在随住随走的酒店里而非自己的家。


 


昨晚做的蛋糕还放在餐厅里,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桌子上摆着早餐,看着十分精致,腾腾冒着热气。老爸叫到这房子里做事的人只有这点好,神出鬼没,永远不会被邬童碰上。


 


这也是他发了几次脾气的结果。他受不了有别人接手曾经一直是老妈做的事情,好像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


 


邬童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时间还早,够他慢慢吃一顿早饭。


 


转学的事他除了拍板要去长郡,剩下琐碎的事情全交给老爸——或者确切地说,王秘书——去处理了,他没过问具体情况,只负责收拾收拾好今天去班上报道就行。


 


但从梦里睁开眼的那一刻邬童就有种预感。


 


当他整理书包,挑好帽子,骑自行车到学校,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始终盘踞在他心头,直到走进新班级的门站在所有人面前,谜题才秋叶般尘埃落定。


 


邬童懒得管其他人在窃窃私语什么,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一群陌生人中唯二两张认识的脸。而其中一个岂止认识,应该用不能更熟悉来形容,小半个月前才在公交车上偶遇过的尹柯垂着眼睛在那儿写练习,神情是仿佛不存在什么转学生一样的专心致志,在骚动的班里显得尤为突出,仅次于直接被转学生真实身份惊得一跃而起的班小松。


 


“你自己挑个位置坐吧。”老师说。


 


邬童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在全班人的注目中走到尹柯边上的空桌旁站定了。他也不说话,就盯着闷头狂写的尹学霸看。尹柯脸上干干净净的,哪儿也没有粉白小猫的影子,连那天贴过创可贴的痕迹都找不到。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都过去多少天了。


 


他知道自己盯着人时挺有压迫力,直看得尹柯抿起嘴角,露出点局促的样子,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顶不住,不情不愿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笔开始收拾他放在空桌上的笔记本和书。


 


但邬童没错过他把椅子往里微微挪了一下的动作。


 


原本捉弄人的好心情顿时裂开一道不爽的缝隙。


 


不愿意就不愿意,装什么好人。


 


他顿时没了兴致等尹柯整理完,转过身直接走到后一排,在班小松旁边的空位坐下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唰地集中到这,只有邬童看见斜前方尹柯的侧脸僵住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拿起笔继续写着他的题目。


 


邬童坐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长腿无处安放,心里还烦躁得要死。


 


成功恶心了一把尹柯也没能抹掉那个小动作带来的不爽。那点嗖嗖漏风的裂缝在邬童对班小松的轰炸烦不胜烦趁着课间走出教室在走廊拐角和尹柯不期而遇时终于刺啦一声,把他整个心态一下扯崩了。


 


他对着尹柯那张冷脸,花了好几秒才忍住骂人的冲动。前银鹰队队长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高傲不屑,准备目不斜视直接走开,用行动表示老子不想搭理你。


 


擦肩而过时余光里他看见尹柯又往旁边躲开了一步,皱着眉抿着嘴,把他当什么病原体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邬童脑子里轰地一下,切身体会了什么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捂了半天的火气猛地窜起来,烧得他控制不住捏紧了拳头。他咬牙切齿地走出几步,路旁学生神情惊恐,纷纷避让。


 


尹柯在身后跟他说了什么狗屁不通的话邬童压根儿没听进去,只是凭着针锋相对的本能杠了几句然后保持百分之一百八高傲不屑地离开。他早知道这人在人高马大的棒球队里看着安静文弱其实最不可小觑,没想到在气人方面也有一样四两拨千斤的能力。这样下去自己保不准哪天被尹柯气昏了头,真的在学校里整出什么事故来。


 


什么毛病啊。


 


尹柯有什么资格质问他?有什么资格在他靠近时(其实还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好吗)露骨地躲开?


 


邬童想起公交上那天尹柯过剩的反应,当时他只觉得有趣并未多想,现在看来,那实在不像出于愧疚的胆怯,露骨得几乎就像……是下意识的。


 


而且这绝对是在针对他。他注意过了,下课找尹柯问问题的那个小胖子整个人都要挂到他身上去,尹柯何止没有躲开,连句话都没抱怨过。


 


是他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可能,怎么想问题都出在尹柯身上。


 


邬童在怒火中烧中想。


 


尹柯到底有什么问题?


 


 


 


 


 


03


 


 


问题大了,尹柯心想。


 


怎么就神使鬼差地答应了试试打棒球呢。


 


他对着今天该做的课外练习,长长出了一口气,转了两下笔。


 


想心事也得把作业做完了再说。傍晚没控制好时间回来晚了,妈没有深究已经是万幸,学习情况出了什么差错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不是跟你说了嘛,包教包会,而且是我亲自教哎,这么好的事情你上哪儿找。你跟你妈好好说说,她肯定会答应的。我保证。”


 


邬童当时笑着说。


 


尹柯一个人在回家路上时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人说得笃定,最后面对妈的还不是他自己吗,他保证个什么?


 


他不像邬童对棒球有热烈的感情,更和妈证明不清打棒球和学习之间呈不呈正相关。说白了,他自己都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答应。实际上回了家一看到妈雷打不动的威严姿态尹柯所有的想法就悄悄溜走了,应付过去回到房间才算松了口气。


 


邬童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自信张扬和脑子缺根弦一衣带水,说话张口就来,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丝毫不讲道理和根据,配得上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我保证。


 


他哪来的信心?说话不用负责的吗?


 


被骗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邬童连个后续的时间地点都没约,估计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而且看他那言行举动,没准睡过一觉就把遇到尹柯的事儿忘了。


 


干嘛这么惦记着。


 


……图什么呢?


 


尹柯站在昨天那条走廊,定定望着眼前的门。


 


他第七次看表,现在走还来得及。这次他背包了,随时可以跑路。


 


“尹柯!”


 


尹柯第九次抬手打算看表,闻声一下转过头去。邬童几步走到他边上,神情有点惊讶。


 


“这么早啊,今天不是阶段考吗。”


 


尹柯抿着嘴唇没说话,看着跟在邬童身后慢慢走过来的几个陌生学生。


 


邬童随着他视线望了望那些人,一个侧身搭住他肩膀,笑开来说:“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昨天发现的宝贝。尹柯,这些人就是你未来的队友。”


 


这话尹柯没法儿接,只能拘谨地朝学长们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学长笑着说:“哎邬童你怎么回事,介绍我们是不是有点敷衍啊?”


 


邬童挥了挥手:“以后自然就会知道了,一下子说那么多谁记得住。”他手在尹柯肩上一搂,“走,今天可别那么早回去了啊。”


 


尹柯给他搂得踉跄了一下。


 


“怎么,有了宝贝忘了学长啊,你看尹柯这瘦瘦弱弱的,你下手仔细点儿,等会把人给吓跑了。”


 


“就是,人家耳朵都红了。”


 


“别起哄了,谁吓跑谁啊。”邬童转头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尹柯,“对吧尹柯。”


 


尹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哎,就是现在才开始练球有点晚了,”邬童在他耳边自言自语,“不过没事,有我教的话……”


 


“邬童你别拿你那套要求别人了,真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吗跟棒球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尹柯默不作声地看着,银鹰队里的气氛不似外人盛传那般剑拔弩张,大家对从天而降的初一年邬小天才举止亲近,看不出妒忌和排挤的阴影。


 


男生们换衣服时长得像学长的教练把尹柯拉到一边,让他放了包。


 


“尹柯,”年轻的教练瞅着他,“你是真的想报名棒球队吗?”


 


邬童动作依旧快速,已经整装待发地在一旁站着,丝毫不掩饰凝视过来的目光。


 


尹柯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


 


教练看了他几秒,“没事……”


 


“没事,”邬童打断道,“保证你分分钟哭着说教练我想打棒球。”


 


教练转头瞪了邬童一眼,又朝尹柯歉意地笑了笑。


 


“走啊走啊走啊,”邬童在边上催得飞起,“我们去场上打一下试试看,谁打谁知道。”


 


“拜托,”教练翻了个白眼,“人家一个初学者,受得了你吗?”


 


“我可以温柔一点。”邬童说着,冲尹柯挑了挑眉。


 


尹柯的对抗心又开始叫嚣着不能认怂。


 


“我试试吧。”他轻声说。


 


“就等你这句话呢。”一个学长在后面喊道,“护具手套都给准备好了,球服要不穿替补的凑合一下。邬童,去教他一下怎么穿。”


 


邬童哦了一声,走过去接过那一堆东西。


 


尹柯朝教练点了点头走到邬童边上,见他不挪窝,压低了声音问:“就在这儿换衣服吗?”


 


“不然呢?”邬童把满怀的装备小心搁到了屋子中央的长凳上,“教练你们先走吧,我们俩估计得折腾一会儿。”


 


尹柯还在挨个儿跟接连走出去的学长致意,忽然手里就被塞进一套衣物。


 


邬童头也不抬:“衣服会自己穿吧,我给你检查一下防具,赶紧换了。”


 


刚才最后一个学长也走了,此时活动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尹柯垂了一下眼睛又抬起来与邬童对视,抿了抿嘴说:“你能不能转过去。”


 


“……”


 


邬童欲言又止地瞪了他半晌,抱着头盔转过去了。


 


尹柯没法放心,觉得从没换衣服这么着急过。


 


“好了。”


 


“挺快。”邬童转回来说,“他们还算有点良心,这些质量不错,挺新的。喏,你戴一下试试。”


 


尹柯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护具。


 


“你知道我会来?”


 


“啊?”邬童在旁边抛球玩,闻言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啊。”


 


哦,就知道。


 


尹柯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戴手套和头盔。


 


“你现在不是来了嘛,这不就好了。”邬童说,他的手搭到尹柯手上,“这里是这么扣的。对,这下对了。”他退开两步,“会不会太大了?”


 


尹柯扶了一下头盔:“还行。”


 


说着他就要把头盔手套都摘下来。


 


“哎哎,干嘛呢。”


 


“我过去再戴上。”


 


邬童看着他:“这么多讲究。怕被人看见啊?我觉得挺好看啊。”


 


尹柯没答话,三两句话的工夫装备已经卸了下来。


 


“走不走?”他抱着东西说。


 


“走走走。”邬童注意力被飞速转移,语气立刻兴奋起来。


 


 


 


邬童的兴奋完全不因烈日烤晒而受挫,反而愈演愈烈。尹柯学得很快也不缺耐心,但还是得客观地说一句不知道这枯燥练习到底哪里让邬童如此乐此不疲。没有参照,传接球练习时他看不出来邬童放没放水,只知道相较之下自己接到球的概率实在惨烈。邬童倒是全然不介意,每次都大吼着这里抬高那里放低这里用力那里放松,不厌其烦地抠他的姿势动作。


 


尹柯那股劲儿一上来也没了分寸,邬童怎么练他就照样跟着,这场几乎是瞎较劲的练习最后还是被经理妹子叫停的。


 


妄想让鲤鱼一把从黄河跃到鬼门关的邬童留下来接受教练语重心长鞭辟入里的思想教育,小鲤鱼尹柯则被勒令到场地边上休息。一旦停下来,尹柯才觉出来累和热和满身汗味,他抹了把脸,眯起眼看着邬童那方向。距离远了,只能辨认出天才投手撇开了头,垂在身侧的手在裤子上一下下擦着,十足不耐烦的样子。


 


他看了一阵,抵不过阳光刺眼又低下头,视野缩小到只剩自己一双手,戴着手套,看着十分陌生。


 


他试着握了握拳,但因为瞄到有影子接近而立刻停住了动作。


 


“教练说什么了?”尹柯若无其事地问。


 


邬童在他身边坐下,闻言哼了一声:“没什么,不用管他。”


 


场地里教练已经走开了,尹柯放心不下,只好皱着眉转头盯住邬童线条流畅的侧脸。


 


邬童表情绷了一会儿,飞快看了他一眼又撇开脸,说:“你别担心,练就是了。他们早晚会明白的,尹柯你真的很有天赋,也就比我差点。”


 


这话被他说得无比自然,真诚和刻进骨子里的傲气混在一起,让尹柯一时无言以对。


 


“……谢谢。”他最后说。


 


他虽然才接触棒球是个不能再新的新手,但仅凭临时抱佛脚查的那点资料和录像以及亲身经历也能看出邬童的天赋、技巧和力量是多么压倒性地出类拔萃让人移不开眼。不需要任何花哨的噱头,纯粹的能力压制大概是所有和他对阵的队伍的噩梦。


 


所以客观地说,邬童对他的评价确实是有一定参考性的。


 


“邬童?”


 


“啊。”


 


尹柯犹豫了一下,“你去练吧,我没事。”


 


“啊?”邬童看着他,“我又没在等你,不想想我们练多久了,是个人都得缓缓吧。别操心了,歇你的去。”


 


说着他手撑在屁股后面伸直了腿,懒懒散散地在长椅上舒展开了。尹柯半是无语他的直接半是自作多情了的害臊,抿了唇垂下眼睛,开始慢慢捶着发胀的肌肉。


 


这会儿的阳光不像刚来时那样灼人,昏黄的暖意在脏兮兮的鞋尖融化,被晒久了甚至能生出几分困意。但棒球场上的场景则完全不然,挥棒击球和教练的吆喝声中邬童的声音忽然响起:“尹柯,你要是不想打棒球不用勉强。”


 


尹柯一懵,没想到邬童嘴里还能吐出点像样的客气话。可他强势不讲道理在先,现在又反过来搞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打乱了他向来循规蹈矩的节奏还要劝人回头是岸……怎么说呢,尹柯此时非常地不想乖乖上这个钩。


 


“我怎么就不想了?”他保持着镇定的语气反问。


 


“我也没说你就不想了。”邬童说,“就是这么跟你一说,以防别人以为我把你骗进来的。”


 


晚了,我已经这么以为过了。


 


尹柯默默想着。


 


“就是……”邬童停了片刻又说,“你看起来就很像会这样。”


 


“哪样?”


 


邬童看了他一眼:“其实心里不想,但是为了不让别人失望就去做什么事。这样。”


 


尹柯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勉强。”


 


邬童就着半瘫倒的姿势转头盯着他,目光利刃一般,很是慑人。尹柯并不怵,用十二分的认真看回去。


 


半晌,邬童桃花眼一弯:“那就好。”


 


尹柯手在膝盖上攥了攥。


 


“你不会吗?”他问。


 


“什么?”


 


“因为别人期待而去做什么事情。”


 


“棒球吗?”


 


“随便什么事情。”


 


话说出口的一刻尹柯终于为半年多来对邬童的好奇找到了一个出口。外在条件不用多说,光说棒球,邬童天赋异禀,球赛成绩斐然,从入学起凝聚在他身上善意恶意的目光至今只多不少,大小传言听下来仿佛谁都对他有了一知半解。尹柯昨天碰巧走进飓风眼,忽然发现邬童本人其实挺普通一人,而这比什么传说都更让他好奇。


 


比如这只蝴蝶是怎么能扇一扇翅膀就掀起外面狂风暴雨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人行事这么自由又嚣张,别人的目光难道对他没有一点重量和压力吗?


 


邬童把腿架起来,他骨架生得好,皮囊裹着均匀的肌肉,纤细而不柔弱,颀长又不显单薄。


 


“你应该知道不用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吧。”


 


“我知道。”尹柯掂量着措辞,这些话他从未细想过,更不用谈说出口给人听,“就是……谁说的话你都能不放在心上吗?”


 


邬童偏过头应得果断:“能啊。”


 


尹柯顿了顿,笑了:“我不信。”


 


邬童嘴角一勾也笑起来。


 


“不信?”


 


“嗯。”尹柯点头,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


 


邬童看他没了下文,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腰一挺就站了起来,原地活动几下,侧过半边身子低下头说:“不信算了,你打球时候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就行。”


 


……这人的思考回路大概和其他人在两个世界吧。棒球世界之类的。


 


尹柯叹了口气,撑着膝盖也站起来,低头把手套重新戴好。也许邬童的言行举止这样自由纯粹是天性使然,没什么值得偷师的小技巧可言。


 


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护面推下来扣好,邬童声音在上面一点响起来:“不管别人什么意见,我听不听,我做什么事第一肯定是因为我自己喜欢。”


 


尹柯没抬头,表情躲在护具的阴影里:“……哦。”


 


邬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尹柯同学,你就没点喜欢的东西吗?”


 


尹柯愣了一下,心里警铃大作,直觉这儿绝对不能老老实实地摇头。


 


他在沉默变得可疑的最后一刻说:“有啊。”


 


邬童看着他:“什么?”


 


尹柯犹豫了一下。


 


“……画画。”


 


 


 


 


 


 


***


 


“哎邬童你看,那不是尹柯吗!画画呢在那!”


 


“班小松你能不能别老想着找借口偷懒,还练不练了啊。”


 


而且这招已经用烂了好吗,什么时候能消停会儿我不想听到某个名字。邬童咽下后半句话,在班小松的双手并用的推动下纡尊降贵地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


 


然后停住了。


 


“跟你说了是尹柯了吧。”班小松在边上得意洋洋,下一句语气过山车似地一拐,“嗯?他周围好多人啊。”


 


湖边画板前那个脊梁笔直的背影的确是尹柯,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个时间还能出来乱晃的。至于他周围那些……


 


邬童眯起眼睛:“银鹰的人。”


 


“啊?”班小松睁大眼睛,“过去看看吧?”


 


疑问句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蹿出去好几米,邬童站了几秒,绷着表情还是跟了上去。


 


两个偷听偷看的一点没有隐蔽的意思,大摇大摆就靠近了。尹柯背对着他们还能理解,江狄在那说着什么说得起劲,居然一时也没注意到有人过来。


 


“说话啊,哑巴了?”江狄嗓门大得要死,倒是方便了偷听,“起开!听见没?耳朵也一起聋了?”


 


见尹柯没反应,江狄指着他说:“我靠,真的聋了啊?别真是脑子出毛病了吧?哎,我叫你精神病你听得见吗?精、神、病?”


 


一群人一齐大笑起来。


 


哄笑声中尹柯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身处另一个世界般不为所动。等银鹰那些人笑完了,他才抬起脸云淡风轻道:“是我先来的。”


 


邬童可以作证,尹柯这种礼貌中透着冷淡冷淡中透着懒得搭理傻X的语气真的比什么辱骂挑衅都让人火大,恨不得把这团没处着力的棉花当场撕碎了。


 


果不其然,江狄脸上的嘲笑飞快扭曲成了恼怒:“你小子他妈是不是听不懂——”


 


反应过来时邬童已经一步跨了过去,一把挡住了他挥起来的拳头。


 


江狄震惊地瞪着他:“邬童?”


 


邬童一边强行把他手臂从半空中掰下来一边心想,尹柯哑不哑聋不聋我不管,你眼瞎倒是千真万确,这么明晃晃两个人在那站半天了都看不见。


 


他转头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尹柯:“怎么回事?”


 


尹柯没说话,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今天又戴了那个白色耳机,小巧地挂在脖子上,和浅蓝外套牛仔裤还挺搭。


 


江狄在边上讥讽地笑了一声:“哎哟,男朋友都来撑腰了还不敢说话吗。”他盯着邬童,“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转学,原来是到长郡找老相好去了。”


 


邬童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心里有点冒火:“我警告你江狄,公共场合你最好收敛一点。“


 


江狄毫不示弱,跟他眼神厮杀:“可以啊邬童,我告诉你今天这地儿我是占定了,怎么着吧!”


 


银鹰队服的人气势汹汹围了一圈,邬童在原地没动弹,班小松站近了一步,尹柯则依旧一声不响地杵着。若不是运动员感官敏锐,他可能都发现不了尹柯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两眼。


 


邬童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眼神冷得结冰。


 


还能怎么着,棒球决胜负呗。


 


 


 


年轻男孩子之间的纠纷最后大约总要发展到上手打架,要是陶西晚来几分钟,这混乱局面可能真没法收场。


 


江狄对被录视频认怂之余,还不忘逃走前朝邬童放句狠话。


 


“妈的搞基了不起啊,跟你讲这事儿没完!”


 


邬童压根懒得理他的胡言乱语,反正来一次打一次。


 


场面终于安静下来,邬童整了整衣服头发,四下环顾了一圈。


 


那厢陶西在盘问班小松来龙去脉他不想掺和,尹柯躲到了画架那边低头收拾,刚才一群人推推搡搡半天,他这会儿看起来居然没一点凌乱样子,垂着睫毛在那装岁月静好。邬童这下回过味来,不打这场他都要忘了以前一时兴起教过尹柯两招简单但是非常实用的,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记得不错,快准狠也就比自己逊色两三分吧。


 


此刻邬童浑身上下将褪未褪的肾上腺素,看尹柯这新仇旧恨结合体都顺眼许多。他往一起打过群架的好战友身边走过去,手在尹柯肩上一搁:“你——”


 


“你别碰我!”


 


尹柯喊了一声,声音几近失控。他触电般逃开几步,然后又回头睁大了眼睛,好像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一样。


 


邬童手悬在半空,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都来不及感到生气,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人到底搞什么名堂啊?


 


他们激情互瞪了半天,最后尹柯垂了一下眼睛抿住嘴角,很快又抬起眼看他:“对不起。”


 


“不是,”邬童要撤回前言,他说错了,他的火一下就被这三个字的热油浇得冲天燃烧,气得急了甚至有点想笑出声,“尹柯你跟我道什么歉?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好好摊开来说说,光一句对不起算什么?”


 


他说着走近一步,眼看着尹柯露骨至极地跟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表情不知是慌张还是恐惧,而即便如此还要坚持跟他对视。


 


邬童真的笑起来:“刚才江狄来招惹你,你怎么不躲?他要打你,你怎么不躲?见着我想起来了?我现在马上揍你一顿,你躲吗?”他说一句逼近一步,视线死死咬着尹柯那双始终拉不近距离的眼睛。


 


“他不会怎么样。”尹柯轻声说,“……而且他也没有说错。”


 


啊?


 


一刹那邬童的疑问值简直要超出他所能的上限。什么没说错?没说错什么??


 


邬童定了定神,努力不让语气变得茫然大于凶狠:“什么意思?”


 


尹柯沉默了一下,吸了口气。


 


“你也听到了,”他轻轻笑了笑,梨涡一闪而逝,“我有病,怕传染你。”


 


……啊??


 


邬童从没见过尹柯这么笑,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个自嘲的意思。


 


可是尹柯有什么好自嘲的?他他妈的有病吗?该嘲也是他邬童来嘲好吗?不是这个不重要,什么我有病?很严重吗?他怎么都不知道?这个对不起难道是在说对不起我有病?这是在骂人还是说真的?


 


邬童在那被信息量噎着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尹柯在他面前收好了画笔颜料画架,还是没从超出阈值的冲击中缓过劲儿来。尹柯过去和陶西班小松打了个招呼,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还是没想好要问什么说什么,也不知道下次能说上话是什么时候。


 


陶西过来拍了他一下:“哎别愣着啊,一起把班小松搀回去。”


 


“今天练习时间没满啊,明天继续!”班小松一瘸一拐还不忘提醒。


 


“……哦。”邬童说。


 


 


 


 


 


04


 


 


尹柯每天放学都跑去和邬童练习棒球,他瞒着妈,说是期末快到了想在学校多留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方便解决,不想忽略了爸和中加几个老师交好,某天回家父子在房间狭路相逢,被迫严肃对谈了一番关于放学到底干嘛去了,最后成功把爸拉拢到了同一战线,保证替他掩护把妈蒙在鼓里,时不时还能吹吹枕头风。


 


如此这般平安无事度过期末考放了暑假,他在学校被邬童逮住,又一个不注意提前答应了约满整个假期,回家交了成绩单窝在屋子里正犯愁呢,就听见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


 


“儿子?”


 


他衣服也没换四仰八叉横在床上,心里紧张了一瞬,听见是爸的声音又松弛下来:“在呢,进来吧。”


 


爸走进来两步又退回去,往门外左右望了两下才放心,反手把门掩上了。


 


尹柯从床上坐起来,疑问地看着爸在自己身边的床沿坐下了。


 


“儿子啊,”爸脸上带着笑说,“是不是想怎么偷跑出去打棒球呢?”


 


尹柯脸颊一下就感觉有点烧起来:“对啊。”


 


“想出办法没?”


 


“……还没。”


 


“那你暑假想不想去打球啊?”


 


“哎呀爸!”尹柯受不了地说,“您有什么事儿就直接说吧!”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这会儿笑得像个献宝的小孩:“我都给你说好了,你暑假去我熟人那儿补习,时间管够。这幌子不错吧?”


 


尹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语气都控制不住:“真的吗?!”


 


爸面容一肃:“不过你得保证学习成绩。”


 


天降的好事把尹柯砸得脑子晕晕的,只知道忙不迭点头。


 


爸看着他直笑,半晌又叹了口气,低声说:“什么时候看你为什么事这么高兴过啊,也好,高兴就好……”


 


 


 


尹柯对邬童仍然觉得好奇。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棒球啊?”他有一次问。


 


“因为……”邬童抬起手臂擦了一下流进眼睛里的汗,“就是喜欢啊。很开心。”


 


顿了一下,他质疑地看过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耍帅撩妹吧?”


 


邬童长得的确好看,平时冷着张脸目光一扫很有威慑力,特别唬人,就是情绪波动起来总喜欢做些糟蹋颜值的表情,也不知道本人有没有自觉。尹柯看他又在那瞪着眼睛,觉得有点好笑。


 


“当然没有啊。”他说。


 


我第一次见你投球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了。


 


邬童一副随你便吧的样子,扬手接住扔回来的球。


 


他握着球想了想,旋即摆出标准的姿势把球投出,动作一如既往干净又漂亮。


 


“那你呢!为什么喜欢画画!”邬童喊道,用了劲儿,音量都比刚才大一倍。


 


尹柯接住这个分量沉重的球:“因为!”


 


他动作慢下来。


 


因为……


 


“啊?你说什么?”邬童又喊了一嗓子,但人已经心急地跑了过来,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


 


实在太少人问过他喜欢什么东西,完了还要问为什么喜欢。尹柯作茧自缚,不得不为意料之外的问题思考了好一会儿。


 


“因为……”他皱着眉说,“画画的时候特别安静,感觉特别……自由。”


 


邬童跟他去过两次画室,但兴致缺缺,闻言显然有些不能理解:“那么小一个画框也叫自由吗?”


 


“嗯。”尹柯点了下头。他俩刚练了一下午,这会儿都有点喘不上气。他没说什么,就往边上的长椅走去。


 


他对无言跟上来的邬童说:“想画什么、想怎么画都可以,没有人干涉,没人替你决定。”


 


他偏过头去看着邬童:“……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日光斜斜照在邬童脖子上,亮晶晶的晃人眼睛。投手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立即接话。


 


短短几步路快走完时他才说:“那你画画的时候开心吗?”


 


“应该吧。”尹柯说,“……我不知道。”


 


他们在椅子上并排坐下,邬童嫌热,把棒球帽摘了在手里转了两下,开口“哎”了一声。尹柯一听他那语气就有不好的预感。


 


邬童说:“哎尹柯,不然你给我画一张啊。”


 


果然。


 


尹柯调整了一下呼吸。邬童大概觉得想到了什么绝世好主意,转过头对他笑得比一两点的太阳还灿烂。他一旦笑开了就和平常判若两人,尖尖的一对虎牙露出来,在人心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好啊。”


 


尹柯听见自己说。


 


“要画帅点的。”邬童要求道。


 


“好。”尹柯忍不住笑了。


 


邬童的笑这时淡成微微一个弧度,他眼里还闪烁着笑意,伸手戳了一下尹柯唇边:“你看,肯定是因为开心才喜欢的嘛。”


 


尹柯猝不及防被他一戳,立刻抿住了嘴唇。


 


邬童并未觉得异样,收了手问:“什么时候能画啊?”


 


“……现在就行。”尹柯就心慌了一秒,转头把扔在椅子上的背包捞过来,从里面翻出来笔记本和铅笔,“我有带纸和笔。没其他画具只能画点简单的,可以吗?”


 


“没问题。”邬童说,语气里带上了熟悉的兴奋,“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画画像呢。”


 


尹柯往后挪了一点,一转身在椅面上盘腿坐下了,一只手臂架住本子,抬头望了邬童一眼:“你转过来一点。”


 


“这样?”邬童稍微侧过身子,短发被帽子压过,乱糟糟四处翘着,迎着光显出淡淡的金色。他微微扬起下巴,半垂着眼睛做出默认状态下那种冷漠又不耐烦的表情,姿态很自然,尹柯猜他之前就算没被画过像也照过不少艺术照什么的。


 


“行。”尹柯端详了一阵,话不多说已经刷刷下笔了。


 


一分钟之后他停了笔,“好了。”


 


“这么快?”


 


邬童有点惊讶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本子,低头一看,大惊失色道:“这不是只猫吗?脸还这么大!”


 


尹柯忍着笑说:“我觉得挺像的啊。”


 


“尹柯你别闹!重画重画,你喜欢猫我下次送全套Hello Kitty周边给你画。”


 


“你这话我记住了啊。”尹柯笑着接住邬童抛过来的笔记本,重新翻了空白的一页。


 


尹柯其实不太喜欢画肖像,但这会儿他觉得画邬童还确实挺开心的。邬童又摆好了姿势,他也敛了笑,这次低头认真画起来。


 


结结实实画了十来分钟,他把本子递过去:“好了。”


 


“画的是个人吧?”邬童也转身在椅子上盘腿坐下,狐疑地看了尹柯一眼。


 


“你看就是了。”


 


邬童看了看本子,一下睁大了眼睛:“靠。”


 


尹柯笑着没说话。


 


“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帅。”邬童猛盯着画像,“哇真的像,不是我自夸啊,真的帅。厉害啊尹柯。哎,这有什么诀窍吗?”


 


“就……”尹柯认真想了想,“先在心里想好框架,然后从你觉得最美的地方开始,开头画好了,后面就会很顺。”


 


见邬童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他心里又有点没底,补充说:“我画画是这样的。纯属个人意见啊。”


 


邬童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半晌他说:“尹柯。”


 


尹柯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不知道这人又要发表什么高见。


 


“……干嘛?”


 


“你想好了吗?”


 


“什么?”


 


“就是……”邬童压低了声音,“加入棒球队啊。”


 


尹柯愣了一下,说:“我以为这事儿早就说好了呢。”


 


邬童整个人凑近了一点:“那到底是加还是不加啊?”


 


“……”尹柯看着他,“加。”


 


邬童点了下头,一下笑开了:“太好了。”


 


笑了一会儿又说:“这张画我收着了啊。”


 


尹柯无话可说,只能“嗯”了一声。


 


……傻子。


 


他看着邬童,在心里想。


 


 


 


 


 


 


***


 


邬童并不傻,他可以举很多证据。比如在尹柯跟班小松说他好话的时候懂得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心里习惯性不爽又有一点点高兴。……就一点点。毕竟尹柯夸人的水平太次,绕了九曲十八弯,能给点反应不错了。


 


比如尹柯虽然答应了加入棒球队,他还是没法完全地安心。尹柯态度飘忽不定他始终拿不准,他撺掇班小松去找尹柯,未必不是存了试探的心思。班小松认死理,得了希望就拿出当初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去缠尹柯,邬童刚转学过来时一气之下做了班小松的同桌尹柯的斜后桌,现在倒正好方便了他暗中观察。


 


说是观察,其实有起码一半时间是在暗自生气。看到尹柯对班小松好声好气温言软语他会不爽,觉得尹柯有没有点原则,凭什么他待遇就这么差?尹柯拒绝了班小松他还是不爽,拒绝也不说清楚原因,人家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想怎样啊?打个棒球这么难吗?


 


他不爽来不爽去,最后反正都怪在尹柯头上。


 


但也有迷惑的时候。打架那天算一次,钥匙扣算一次,显然尹柯藏着什么事情没说出来,而且可能是非常重要的那种。他想到那天江狄说的话,什么男朋友什么搞基,他那时就觉得这人才有毛病,为了吵架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事后仔细一想,模糊印象中那天江狄好像也说过关于尹柯“有病”的话。


 


他知道什么吗?


 


仿佛全世界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让人很不爽。


 


“焦耳?”他听见尹柯的声音,他熟悉也陌生的温温和和的语气。


 


焦耳特别响地应了一声。


 


邬童烦得要死,想继续睡也睡不下去。又关焦耳什么事了?


 


“你以后从后门进来关门轻一点好吗?很容易吵到别人。”尹柯轻声说。


 


“哦哦……”焦耳小声说,“不好意思啊。”


 


“谢谢。”


 


“不是吧,”班小松在边上也压低了声音说,“我看邬童睡得挺死的啊,从上课睡到下课,外面那么吵他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班小松这个死人……邬童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磨牙忍了半天。但他刚刚满脑子想着尹柯,还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人从后门进来,动静大不大。


 


“和邬童没关系。”尹柯说。


 


“那你说话的时候看他干嘛!”班小松质问。


 


尹柯没有回答。


 


邬童没想到话题还能发展到这个方向,顿时如趴针毡。他不能睁眼露馅,四周一静下来又觉得心焦,想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所幸没安静太久,班小松又小声说起话来:“尹柯,尹柯!”


 


“怎么了?”


 


“等会儿不是自习课嘛,”班小松说,“我坐你边上去吧,几道题想问你呢。还有这几天你都没来训练,我也给你补补课。”


 


尹柯顿了一下才说:“可以啊。你不跟邬童说一声吗?”


 


“跟他说干嘛?看这样子,估计能睡到放学。”


 


“他应该早就醒了。”


 


“啊??”班小松不可置信,下一秒就凑过来叫他,“邬童?邬童?”


 


邬童被他喊得没办法,睁开了眼睛瞪着他:“干嘛啊?”


 


“我去,你真醒着?”班小松吃惊不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尹柯。“尹柯你怎么知道的?”


 


邬童也看着他。尹柯对班小松笑了笑,没说话。


 


“那你都听到了?”班小松问他。


 


邬童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了?”班小松睁大了眼说,“我刚刚跟尹柯说好了自习课换位置呢。”


 


“换就换啊,我一个人清净多了。”邬童冷着脸说。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是怕你没了我不习惯,让尹柯来陪着你嘛。”


 


邬童皱起眉毛:“不是你坐到前面去吗,搞什么?”


 


“你刚刚真的装睡啊!”班小松一下笑出声来,“幸好没说你什么坏话。”


 


邬童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才收了笑脸,说:“那你这是同意了?”


 


邬童哼了一声:“我是无所谓,不像有些人心里有鬼,做什么事都不干不脆的。”


 


“所以这不是给你们提供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嘛。”班小松说,“尹柯你说是不是?”


 


尹柯摆出他拒绝人时的标准表情:“小松,我……”


 


“好了好了好了啊,”班小松说着开始飞快地整理书和文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站起来走到尹柯桌边,“你看我都过来了,你忍心不过去吗?”


 


“我……”尹柯还要挣扎。


 


“老师要来了,尹柯你快点!”班小松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


 


尹柯到底是乖孩子好学生,闻言只能就范地收拾起东西。


 


“物理笔记给我留着!”班小松说。


 


“我等会儿后面递给你!”尹柯被他带歪了节奏,语速都快上几分。


 


邬童看在眼里只觉得十分无语。尹柯聪明归聪明,也真是好骗得很。


 


两个人飞速换好了位置,邬童用余光瞧了一眼,这次尹柯没挪椅子,就是把腿规规矩矩并拢了,坐得特别拘束。他大本小本往靠邬童这边桌面一放,和邬童桌角的英语课本不多不少隔了几厘米,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可惜来得仓促,几张卷子和笔记本叠在一起也只有薄薄一层厚度,不知道能挡住什么。


 


“对了邬童,”班小松转过来说,“我走了,咱们队里的事你替我跟尹柯好好说说啊,你比我懂,靠你了!”


 


他合掌说着,冲邬童眨了眨眼睛。


 


邬童皱着眉挥了下手:“行了行了,去去去,看着就心烦。”


 


等班小松真的转回去了只剩他们两个沉默相对,邬童转头看了一眼尹柯,他刚刚话放得豪迈,现在又有点拉不下脸当先开口的那个。


 


尹柯垂着眼没看他,抽出一个本子翻开来。他直接在两人桌子中间摊开的,邬童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小熊队所有成员的名字和打的位置,跟着根据他们的能力简洁地罗列了几种目前配置可行的战术。


 


看了几眼,不等多想邬童已经指着一处开口说道:“这里不对,……”


 


 


 


怎么说呢,不管之前现在关系怎样,邬童和尹柯在棒球上还是很有话聊的。上课了不方便讲话两个人就转战笔谈,邬童手速跟不上大脑转速,字写得龙飞凤舞不说还满篇缩写略写,除了尹柯大概没人看得懂;尹柯练过书法,字迹乱中有序还有种独特的美感,句句直切要害,两人一来一往,节奏还算和谐。


 


谈到了深处尹柯缺席练习的影响就明显起来,邬童要花上好长时间给他补充队员的新情况,有时候写得太乱自己再看都看不懂,只能拧着眉毛烦躁地划掉重写。


 


尹柯抽了张卷子,在等他回复的时候就低头做上几题。邬童几次瞄到他捂着嘴巴悄悄打呵欠,笔也动得懒懒的。他知道尹柯妈妈管得严,爸爸又是当老师的,自上学起就有做不完的习题写不尽的试卷,现在没想到人没来练习其实偷偷还在折腾棒球队的事儿,他写得简单但精炼,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换作邬童至少得花上一整晚才能整理出这几页……


 


邬童晃晃头,尹柯的事他管这么多干嘛。


 


纸条传到他这半天,他开头有个数据想不起来,这会儿滞笔好久了。邬童低头看了看笔记本,犹豫了好一阵,在上面写道:想睡就睡,老师我帮你看着。


 


他把本子推过去。


 


余光里尹柯应该是看见了他写的话,转头看过来一眼。邬童莫名有点紧张,一句“有意见吗爱睡睡不睡算了”即将脱口而出。


 


不料尹柯只是瞧了他一眼,竟然真的慢慢趴下了。


 


邬童等了好几秒确定他不会忽然反悔又坐起来,视线才整个转过去。尹柯后脑勺对着他,邬童看着,就觉得学霸确实挺不一样,敢把脸对着走廊窗户睡。


 


有那么累吗?


 


邬童想象不出来。家里没人逼他学习,他靠着那点自觉性,预习复习该做的都会做,成绩虽比不上尹柯但也过得去,以前一天下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棒球,现在分了点给老妈写邮件,但早睡早起管住嘴迈开腿是他作为运动员的基本素养,总体而言很少把自己累到撑不住在课上睡着。他睡基本是因为没法打棒球某堂课又太无聊了。


 


尹柯又是因为什么?


 


邬童收回视线,笔记本被尹柯拿过去了,他桌上只剩孤零零一本没翻开的英语书躺在角落。他转着笔从抽屉掏出英语笔记本,但没写几行思绪就想往旁边的人身上飘。尹柯睡得安静,却不知怎么反而存在感更强烈。


 


这般心神不宁地做了会儿笔记,外边下课铃声就响起来了。邬童吓了一跳,急忙看向右边检查尹柯醒没醒,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铃声动静这么大。


 


可能是睡得沉了,铃声响了两遍,尹柯居然从头到尾一点反应也没,只是在其他人下课了开始讲话的低语声中微微挪了一下脑袋。


 


邬童正松了口气又为自己干嘛这么紧张莫名其妙着,前面班小松转过来,看见尹柯趴在那儿睡觉也惊了,转头疑惑地看着邬童。


 


邬童不想出声,尽全力做了一个“不关我事”的表情。


 


班小松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小声说:“你和尹柯真有默契。”


 


“啊??”邬童皱起眉,迫不得已压低了声音。


 


班小松说:“就是……”


 


“这题也太难了吧!”焦耳的声音横空打断了他,“尹柯,我的好尹柯呢?”


 


我靠!


 


邬童忍了忍才没抬高音量,往他那方向狠狠瞪了一眼:“你安静点!”


 


“晚了,”班小松在前面说,“已经醒了……”


 


邬童回过头,尹柯确实坐了起来,头发睡乱了一点,还有点迷糊的样子。


 


“怎么了?”他低声问。


 


班小松看了一眼邬童,见他冷着张脸不说话,于是说:“哦,就是焦耳喊你问题目呢。”


 


“对对对,可急死我了,尹大神你快来点拨点拨我吧。”焦耳说。


 


尹柯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大概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还没睡醒啊?人家喊你半天了都。”邬童忍不住说。


 


尹柯缓缓转过来看着他,邬童看见他身上刚睡醒那点柔软的气息在对上自己视线的时候瞬间褪去了,变成重见以来那种淡淡的疏离。


 


他都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对哪种气质更熟悉一点。


 


尹柯没再说话,拿起一支笔就起身走开了,估计是往焦耳方向去的。


 


邬童低头瞪着笔记本。


 


“哎邬童。”班小松说。


 


“干嘛啊?”邬童头也不抬,语气很凶。


 


“真的,你和尹柯……”他见邬童看过来,稍微笑了一下,“特别有默契。就看对方睡着的时候那个眼神,还有刚刚对焦耳,一模一样。”


 


 


 


 


 


05


 


 


加入棒球队之后他和邬童的默契好得吓人。


 


据说是这样。


 


尹柯不知道这个默契是怎么判定的,邬童毫无表示,他也没开口问,心里觉得是暑假高强度练了两个月的结果,并没队里的人说得那么玄乎其玄天生注定的。就是……每次他和邬童穿着队服同时出现在场地上时队友揶揄的目光和替补小队员艳羡中带点惊惧的眼神都让他印象非常深刻。


 


这样被邬童强行拉进了众人视线焦点里,尹柯竟然模模糊糊是有点开心的。他大概明白这是被人赞赏和羡慕的感觉,不算太陌生,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被人憧憬地瞧着虽不如邬童那样频繁但也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事到如今忽然觉得高兴。


 


进入新学年,初三的学长三三两两准备退队备考了,尹柯偶然听见有人悄悄议论,说邬童会是下一任队长。


 


尹柯走出校门,心里琢磨着这个小道消息。


 


他有段时间没混在大部队里回家过了,校队的训练量不小,不用说训完了还要洗澡换衣服,这会儿四周就零星见得着几个学生,其中包括一对小情侣,还有一些和他一样因为社团活动留到现在的男生,大汗淋漓球服也不换地抱着个篮球在前头走着。


 


他想邬童还是很适合这个头衔的,实力、成绩、对棒球的研究,虽然有时候冲动了点,但那种自信和莽撞换个角度,也能起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从队员到队长的身份转换对邬童来说同样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怎么想都是件好事情。当然了,队长和教练会比他考虑得更多。


 


至于邬童怎么想……


 


“尹柯!”


 


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尹柯心里一惊以为自己幻听了,循声望去,刚刚还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邬童正走在他边上,很高兴似地笑着看他。


 


他茫然又有点心虚地说:“邬童你怎么在这?”


 


“我干嘛不能在这?”邬童还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开心,“我放学回家啊尹柯同学。”


 


被笑得这么阳光灿烂的邬童盯着看让他有点发毛,尹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笑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啊。”邬童慢慢收起了笑脸,但声音还是扬着的,“就是……开心一下嘛。”


 


??


 


尹柯抿着嘴见他终于乐够了,开口说:“你跟了我一路啊?”


 


“怎么说话的,”邬童纠正道,“这叫顺路。”


 


“你不是一直走学校正门吗?”


 


“你怎么知道?”邬童很惊讶。


 


“……”尹柯给他分析,“学校就两个门,我天天走后门,没碰见过你。”


 


“哦,”邬童点了下头,“我之前家里接送,今天跟他们说不送了,我走回去。”


 


“不会很远吗?”


 


“不会啊,最近的房子从这儿走两步就到了。”


 


尹柯想了想,闭嘴了。


 


“你住哪?”邬童问。


 


尹柯说了个地址。


 


“你看,我就说顺路嘛。”邬童又笑起来。尹柯忍不住抬头望天,好奇是不是下了红雨才换来这人今天如此高频的笑脸。


 


过了会儿邬童又说:“听人说这条街有家蛋糕店特别好吃,你知道在哪吗?”


 


“叫什么名字?”尹柯听了邬童说的,抬手往前指了一下,“就在前面。”


 


“带个路。”邬童说。


 


尹柯点了点头,走了两步问:“你买蛋糕干嘛?”


 


“我妈叫我买的。”


 


“阿姨自己不是会做吗,为什么在外面买?”


 


“……”


 


尹柯抿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就是自己馋了吧。”


 


邬童的沉默一直延续到店门口,尹柯走在前面给他拉开半截门,但邬童不进去,反而手臂一伸把门撑住了,凑过来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完转开头,留一边泛红的耳朵对着他。尹柯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没忍住笑出了声。但给他撑门虽好,邬童人杵在那又堵住了这半边入口,让人不知道从哪儿绕进去。他们僵持了一阵,尹柯笑着,一低头从邬童伸直的手臂底下钻了进去。


 


他走这条路一年多,这家店知道归知道,但从没想过要进来。尹柯进门先四下看了看,室内装潢是深色调的,打着暖黄的灯光,蛋糕大多被包装起来封在柜子里,空气不似他想象般甜腻,而是弥漫着淡淡的麦香味儿。


 


邬童站到他旁边,这会儿又恢复了微微皱着眉冷酷的样子,指了个方向说:“蛋糕在那。”


 


还挺了解。


 


尹柯忍着笑意“哦”了一声就被邬童拉住手腕迈开步子。邬童走得急,三两步到了地方,尹柯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就又被松开了。他低头一看,立刻被满目花花绿绿的水果奶油晃花了眼。


 


邬童在那煞有其事地挑选,而尹柯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很快放弃地转开目光四处看去,不经意和不远处一个女生对上了视线。他起初没在意,对价格牌研究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顺着那女生的视线,入目又是邬童低着头有点距离感的认真侧脸。


 


……行啊邬童,还真是到哪都是人群中最夺目的那个。


 


尹柯觉得有趣,也盯着邬童的脸瞧起来。他和邬童到现在认识有段时间了,虽然不会特意去观察他的长相,但以一个正常人的审美可以说非常理解一些人愿意把大把时间就浪费在看那张脸上,特别之前给他画过一次像,更加体会到这人眉目精致,应当入画。


 


他事后还经常回想起那天的场景,给邬童画画时耳边没有音乐只有寂静的风声,他心里也静,尹柯以前想开心是种单纯但吵人的感情,那时候知道开心也可能是安静的,像被树叶筛薄了一层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


 


邬童叫一个店员取了一块蛋糕出来,但没有立刻去结账,而是偏头问了他一句:“你更喜欢蓝莓还是草莓?”


 


尹柯想了想:“苹果吧,青的那种。”


 


“哦,”邬童完全无视他嘴边促狭的笑意,转头对店员说,“再给我拿个草莓的。”


 


然后去结账了。他俩在柜台前等着,看店员把两块蛋糕装起来小心地放进纸袋里。尹柯还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投向这边,他又开始好奇了:“你有没有考虑过谈恋爱?”


 


“啊?”邬童盯着店员的手,闻言皱了下眉,“干嘛啊。”


 


“所有人都很好奇啊。”


 


邬童看了他一眼,手上递了张卡出去:“包括你吗?”


 


“差不多吧。”尹柯说。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考虑过,”邬童沉默了一会说,“但目前……我考虑怎么在联赛拿冠军还来不及好吗。”


 


这时店员把打包好的袋子和卡一起推了回来,褐色的纸袋有两个,邬童拎起其中之一,举到尹柯面前。


 


“?”尹柯茫然地看着他。


 


“给你的,接着。”邬童简短地说,袋子被他抬手抛过来,尹柯一惊,条件反射地就接住了。


 


他捧着纸袋:“邬童?”


 


“行了啊,”邬童打断他,“又不贵,你就说是同学过生日分的。还有,”他语气一凶,“就这一点,吃两口就完了,不许扔掉。”


 


尹柯想了半天,最后轻声说了个“好”。


 


邬童严肃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尹柯又怔了两秒才跟上去。他这会儿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高兴,感觉心情乱糟糟的。


 


走出店门(这回邬童想起来不挡着路了),天色比他们进来时又更晚了一些,他就着黄昏余晖偷偷看了看邬童,心里思索着再说些什么。


 


“邬童——”


 


邬童跟他同时说:“你妈是不是知道你进棒球队的事了?”


 


尹柯猝不及防,下意识说:“你怎么知道?”


 


说完了他就觉得自己特别傻。


 


“你这两天状态不太对。”邬童转头的时候路灯正好亮起来,在他眉宇间落下一片光,“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跟妈说了,不会影响成绩的。”尹柯顿了一下,“你别担心。”


 


“我没担心。”邬童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刚刚想说什么?”


 


其实尹柯被他一吓想好的铺垫全忘了。他抿着嘴唇,半晌蹦出来一句:“他们说你要当队长了。”


 


“是吗?”邬童眯了一下眼睛,“他们也包括你?”


 


你拍我肩膀时候我还想着这事儿呢,尹柯想。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说:“我觉得挺好的。合适。”


 


邬童没说话,沉默了片刻说:“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他们在红绿灯路口停下了,“还说我们配合特别好。”


 


原话挺长,是这么说的。


 


邬童和尹柯看着八字不合的,居然关系挺好。


 


哎哟我的哥,你不知道邬童要求让尹柯直升正式队员那次吗,教练让他们加上替补凑一队和学长对打那场比赛看过没?哇他俩场上那个配合,我跟你说原来看邬童打球就跟无双似的,爽是爽,久了就没什么意思,但和尹柯在一块儿不一样啊,有些战略布局我赛后复盘才想明白。怎么说呢,就像武侠小说的主角练会了绝世神功一样,他力气有起承转合了,打过来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真的太可怕了,那场比赛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不过话从尹柯嘴里再说出来,就只剩那几个字了。


 


邬童听了,轻轻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我们会配合得好啊。”


 


“……是吗?”


 


“是啊,”邬童说,“我就觉得我们挺像的。”


 


尹柯不知道这个像从何说起,疑惑地看着他,绿灯亮了都没注意到。


 


 


 


 


 


 


***


 


邬童和尹柯的像不是说长相喜好这种让人一眼看得出来的东西,更近乎一种说不清的心照不宣。这和相处时间长短没太大关系,他看见尹柯孤零零站在走廊上那时就有隐约的预感冒头,之后不过逐步印证猜测而已。尹柯温和谦让寡言少语,不是因为故作深沉,是天生对人有距离和戒备,说难听了就是胆小又顾虑太多,许多想法不愿开口,才养成那一副招人烦的样子。


 


以往因为大致摸得清尹柯在想什么,邬童还挺喜欢他这种不废话的性子。唯独初三离队这事儿做得太不厚道,他气得发疯,哪怕知道为难人仍不肯放过,偏偏尹柯宁可关键时刻退队也不给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不知道守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能说。现在两人又同队了邬童也没有原谅他,就是终于冷静了点,有心力去困惑为什么尹柯激他气他同时又要躲他,前后者哪个单独出现都可以归结为那次不辞而别的后遗症,可眼下同时发生,就让人不知从何解释。


 


和他中考失利有关吗?和他那个反复无常的“病”有关吗?和自己有关吗?邬童实在想不出自己对尹柯做了什么,尹柯又为什么把情绪发泄在他头上?


 


他到底挂念着那个钥匙扣来找尹柯,却听说人和爸妈吵了起来,门一摔跑没了影谁都联系不上。邬童当时愣了一下直接转头就跑,几乎是笃定地一直跑到了中加初中校区。他翻进黑灯瞎火的校园,一路踩着倒流的时光回到那个熟悉的棒球场上。


 


四周很暗,寥寥亮着几盏路灯,邬童眼一扫就看到要找的人,抱着膝盖埋着头,在角落的长椅上缩成一团。


 


邬童走到尹柯前面,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话。他在原地站了一阵子,一层薄汗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尹柯微微动了动,轻声说:“……邬童……”


 


“啊。”


 


邬童没想到他感知还挺敏锐,正好省了先开口的力气。


 


尹柯肩膀似乎震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他眼神是清醒的,但没了平日里对着邬童那些看不见的刺,甚至有点……怎么说呢,脆弱。


 


邬童常被人说不会顾及他人感情,但他又不是神仙下凡,哪来那么多心力分给无关紧要的人。以前他不问因为相信尹柯,后来他不问因为不相信,但眼下情况已经由不得他跟尹柯瞎较劲,再不问,小熊队也得被尹柯整散一次。


 


那就旧账新账一起清算吧。


 


他伸出手,让尹柯看见被他攥了一路的钥匙扣:“怎么回事?”


 


尹柯盯着那钥匙扣看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就说这人那些温和有礼都是假的,邬童心想,论惹人生气谁比得过尹柯啊。


 


可惜邬童在不会体谅人方面也是一绝,他并不如尹柯所愿地生气(虽然确实有点不爽),而是收回手转身在尹柯身边坐下,间隔了两秒在尹柯大概松了口气的时候开口说道:“加入棒球队又不按时训练,当初主动退队又把钥匙扣留到现在,尹柯,你自己做的选择,有没有想过怎么承担后果?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


 


见尹柯不说话,他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长郡不像中加,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尹柯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没人的前方。邬童知道他听见了,按捺下急躁决定多少再等一会儿。以尹柯现在的心理状态,逼太紧了只会适得其反。


 


……尹柯不该是这样的。优柔寡断也该有个限度,他不知道退过一次队的尹柯是为了什么还在两头留恋,这次天平两端的砝码和上一次明明没有区别。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他和尹柯的针锋相对像一场没有结果毫无意义的比赛,彼此置着气,比谁能更犟更不讲理一点。本来邬童可以一直这么两败俱伤地耗下去,只要伤到了尹柯那就是痛快的。但打架那天他忽然发现这角力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势均力敌,尹柯承认自己是“病”着的,他三两句话让怒火把邬童烧得千疮百孔,自己却负着不让人瞧见的伤逃走了。


 


他在那之后都不太能和尹柯吵起来。


 


邬童的耐心即将见底了,尹柯还不说话。他等得想抓头发,尹柯啊尹柯,有话不说出来谁他妈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好说话能解决的事为什么偏要搞得这么复杂?


 


“……我,”尹柯终于开口说,他说得很慢很轻,像小心地捧着把心割开了掏出来的只言片语,不让带出来的血洒到地上,“我顾不了所有人。”


 


“……”


 


“邬童,我想打棒球。”尹柯说。


 


邬童愣了一下。


 


“我想打棒球,没有球打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为什么当初要放弃?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是不是我还不够努力,不够喜欢,不够坚持,才说放手就放手了?我喜欢打棒球,你知道吗邬童,我特别喜欢。”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有些颤抖。但邬童转头看去时尹柯没有哭,他垂下了眼睛,看起来像在静静发呆。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在想,为什么我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她是不是恨不得我不开心?”他说着,眼眶倏地染上一点红,“行啊,那我们谁也别好过,我用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气她,中考是最成功的一次吧,考完我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成绩了。我铺垫了那么久做出好学生的样子,连我自己都骗过了,就是为了最后揭榜的这一天……我躲着我爸妈找我那个考砸的成绩也能上得了的学校,要没有棒球队,最好离家再远一点,又不至于远到要接送,现在想想真的挺好笑的……”


 


他闭了闭眼睛,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出成绩那天,我妈在练舞的时候腰伤复发了。”


 


邬童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以为我会高兴的。我不应该高兴吗?她让我痛苦难过那么久,让我刚有了喜欢的东西就不得不放弃,她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以为她做的就是对的是为我好的,可那些只是她想要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我听说她受伤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正好,就那么正好是在出成绩的那天,我知道一定会出事的那天。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倒霉的人不是我,是妈。谁能想到会是她?她一直……很厉害,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为什么事情受伤。


 


“我后悔了。我特别害怕。可能妈受伤只是不小心是一个巧合,但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们刚吵了一架,不管道理怎么好听,所有事串在一起就像是我导致的。……就是我导致的。我害怕妈跳不了舞了。我知道她很喜欢跳舞……大概不止喜欢这么轻飘飘,她有种使命感,总是活得很累。看见她躺在病房里面的时候我一下认命了,我就想,算了,我认了,我听话就是了。


 


“我还是喜欢棒球,甚至可能因为再也碰不到了,比原来还更喜欢一点。就是从那以后偷偷藏着,只能自个儿知道。我想我都不说给任何人听了,应该没关系了吧?如果一件事根本没有人知道,那就无所谓对错了吧?”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这会儿沉默了,半晌红着眼睛,弯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


 


“没想到我认命了一年多,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这种受伤的戏码。”


 


这大概是指的班小松。


 


“邬童,我可以道歉,我确实不适合做单选题。”尹柯说,终于转过来看着他。温度偏冷的夜里他脸色很苍白,脸颊却显出一点不正常的红色,“但再来一次,我还会做一样的选择。”


 


“谁要你道歉了?”邬童说着,把边上尹柯一直显示来电的手机翻了个面盖住了,“你就告诉我,想不想打棒球?”


 


“……”


 


尹柯又转了回去,头埋进手臂里,“想。”


 


“打球开心吗?”


 


“……开心。”


 


“不想让妈妈操心?”


 


“嗯。”尹柯轻轻应道。


 


“……”邬童忍了忍,但没忍住,“知道你哪里错了没?”


 


“……知道了。”


 


还挺神奇的,即使尹柯没道歉只是认了错,邬童心里都真的舒服了一点。


 


但他还没继续往下说,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邬童一看,转头对尹柯说:“你爸爸的电话。”


 


尹柯还埋着头,许久没有答话。邬童也就任电话空响着。


 


“尹柯?”他问。


 


“……我不想回去。”尹柯最后闷闷地说。


 


邬童赶在最后一秒接起了电话,心想尹柯还是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喂?叔叔好。尹柯?我不知道啊,学校里找了吗?没找到?长郡能躲的地方还挺多的……嗯,他想躲肯定有办法让人找不到,您再好好想想。我也联系不上他啊。嗯,嗯,我现在在家里呢。您别操心我了,找到尹柯要紧。嗯,好,有消息我一定通知您……那我挂了?好,叔叔再见。”


 


他挂掉电话,往旁边看了一眼。尹柯还在那儿把自己抱成一团,一点动静都没有。


 


“尹柯?”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尹柯没反应。


 


邬童抬起手想戳他一下,半路又迟疑地停住,心想该不会这次还被躲开吧。


 


“尹柯?”他抬高了音量又喊了一次。


 


尹柯还是没有反应。


 


邬童拧着眉毛,手悬在半空半天,最终还是伸了过去。他稍微往前挪了一下位置,小心地拨开尹柯的刘海,侧过手腕,手背轻轻贴上额头。


 


滚烫的。


 


果然发烧了。


 


邬童眉间皱痕更深,一手抄过手机在上面操作了几下,一手用上了点劲儿推了尹柯一把:“尹柯?尹柯!”


 


尹柯在那哼哼了几声,他推一下就晃悠一下。邬童不敢用全力,怕一会把病人直接掼到地上去了。他们俩都是很少生病的体质,邬童偶尔病一次也很快就好了,就是生病那一两天特别严重,他不知道尹柯是什么状况,但至少得把人尽快弄到室内暖和点的地方去。


 


大概是说了太多一下放松了加上生病的作用,尹柯这会儿反应迟钝得不行,邬童看得着急,也顾不上什么会不会被躲开,抓住了一个松懈的间隙就把人架着从长椅上半拉半拽地提了起来,尹柯倒是没抵抗,挺配合地借着他的力站到了地上,第一下没站稳,还使劲在他手臂扶了一把。


 


他们现在离得近,尹柯低头晃了几下脑袋,用微弱的声音说:“邬童?”


 


“是我。你清醒点自己走路,这样我很累。”邬童说。


 


尹柯没说话,但邬童确实感到身上的负担轻了一点,应该是尹柯重心没全靠在他身上了。


 


“能走吗?”


 


“……”影子遮住了尹柯的表情,只能听见声音低低的,“我不想回去。”


 


“行,不回去,去我家行吗?我家就我一个人。”


 


见尹柯不说话,邬童用钥匙扣想都知道这人脑子里无非又是些“好想答应啊但这样是不是不合适”的想法,他留了一只手抓着尹柯的手臂,歪过身子捞起自己的包单肩背上,抓过尹柯的手机摁了关机塞进口袋里,嘴上说道:“不说话当你默认了,”等东西都收拾好了,他站直身子,朝尹柯扬了一下下巴,“走吧?”


 


尹柯没再说什么,一路很安分地被他扶着,走得也挺稳。到了墙边邬童还没来得及愁怎么把病号搞过去呢,那厢尹柯已经挣开了他的手,自个儿三下五除二翻过去了。


 


行吧。


 


邬童连人带包站到中加初中校园外边的时候手机正好震了起来,尹柯在那靠着墙根又一副快睡着的样子,他接起电话过去把人拉着走起来,出租车司机在手机那头喊着我到上车点了你们在哪儿呢?


 


“不去医院。”尹柯说。


 


“好,不去就不去,就去我家。”邬童没想到这人还想得挺多,给他拉开车门。


 


尹柯睡了一路。


 


邬童先斩后奏给尹柯家里发短信,说叔叔阿姨对不起,尹柯其实和我在一块儿,他人很安全,手机没电了,不用再打电话了。今晚他在我家待一宿,请你们给他一点空间,让他好好想一想。


 


反正尹柯之前也去过他家玩,到了这地步,他爸妈应该不会说什么。


 


下车时尹柯还算好叫醒,不用他拉,挺听话就进了家门。房子里灯都亮着,邬童想了一下,对尹柯说:“你去我房间躺着吧,温度计在床头柜抽屉里。我找药。”


 


尹柯给冷白的灯光一照更显得脸红彤彤的,说话的嘴唇又十分苍白:“……我没换衣服。”


 


邬童瞥了他一眼:“都烧成这样了还讲究呢,你先躺着去,吃了药我再给你找衣服。”


 


尹柯抿着嘴,点了点头。


 


“灯知道在哪儿开吧?”


 


“嗯。”


 


邬童挥了挥手。


 


尹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走开了。


 


照顾病人这事儿邬童是有些经验的,老妈体弱,三天两头就感冒咳嗽的,家里备着的医药箱别说应付一个发烧的尹柯,再来十个也是游刃有余。老爸时常不在家,照顾老妈的活儿就由邬童和家政阿姨轮流做。他大部分时间里都做不了什么,只能候在床边观察老妈的脸色有没有比去上学前好转一点,是不是想喝水了。多年看病下来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怎么煮粥。


 


端着药到自己房间里时尹柯确实依言躺下了,听见动静挪了下脑袋看过来。邬童把盛着药的碗搁在床头柜上,拉了张椅子坐下来说:“温度计呢?”


 


被子里摸摸索索了一阵,尹柯捏着水银温度计递给他,入手还是温热的。邬童把温度计转了转,三十九度三。


 


“你坐起来点。”


 


他说着,猛地甩了几下手把水银甩下去放好了,再拿起碗,舀了一勺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吹了几口送到尹柯嘴边。


 


如此喂了几口药,尹柯咳了两下,摇着头说:“不想喝了。”


 


邬童动作压根没停下:“喝。”


 


尹柯没有坚持,安安静静把剩下的药都喝完了,垂着眼还有几分委屈的意思。邬童没理他,喂完药直接起了身,低下头说:“你先睡会,闷点汗出来。”


 


他转身要走,听见尹柯在身后问:“你晚上睡哪儿?”


 


邬童回头看见尹柯缩在床角旁边空出天大的位置就觉得很烦:“当然睡这儿啊,这是我房间好不好。再说了,你说不去医院说得轻松,三十九度的高烧不要个人守着的吗?”


 


尹柯没了声音,半晌窸窸窣窣地乖乖躺下了。


 


邬童走出房间掩上门,掏出手机定了个下次吃药的闹钟。


 


邬童飞快地洗了碗又飞快地洗了澡,潦草吹了下头发,找了套没穿过的睡衣,成功在三十分钟之内回到房间。一进门尹柯果然闭着眼,他走进来都没点反应,大概是烧得难受也抵不住又累又倦,真的睡着了。邬童把叠好的睡衣放到床边,瞧了他几眼,还是决定让病号抓紧一切机会睡觉。他悄悄摸上床,拿过笔记本开始给太平洋对面的老妈写邮件。


 


 


 


惊醒的时候邬童才发现自己靠在床头不知不觉睡着了。尹柯在边上说着梦话,一句比一句大声,但内容都一样,喊着:“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邬童撇开电脑,翻身过去摸了摸他额头,还是很烫。


 


一触手尹柯就睁开了眼睛,眼角眉梢都泛着红,不知道是烧出来的还是梦出来的。他嘴里还喃喃念着,叫人“不要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要喝水吗?”邬童收回了手说。


 


尹柯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迷茫地瞪了半天天花板,最后轻轻说:“我有病吗?”


 


“你……”邬童说到一半硬生生刹住,“你这让我怎么回答啊?”要不是那时候有电话进来又发现尹柯发烧了,他非得把这事儿也问清楚不可。


 


尹柯哑着嗓子说:“他是这么说的。”


 


邬童也迷茫了:“谁?”


 


尹柯又不说话

2018-08-14凯千wink
评论-1 热度-2274 转载自: 翻车梨

评论(1)

热度(2274)

  1. 共35人收藏了此文字
  2. 嗑口434 转载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JarJar🥝 / Powered by LOFTER